列宾宗主

恶性博弈论

无衣与即鹿,以及剑之初。

   

无衣师尹抱着剑之初,掂了掂重量,心里换算了一下像这样几斤重的铁只够打一块弓弩箭头。这只不完整的弓弩正在襁褓里酣然入睡,丝毫不知道他平静的呼吸正占据着两个人的氧气,它的存在让所有人如临大敌地感到了窒息。


即鹿抬起头,轻轻地叹息,“你不会喜欢他的,还给我吧。”


无衣师尹有些错愕,即鹿说得这样直白,显然很杀他的面子。但是他没有反驳,手上的动作却很诚实,他稳当又迅速地把这个孩子送到他母亲的怀里。


“抱歉,恐怕我还没学会怎么面对……”


即鹿轻声嗯了一声,目光没有离开过剑之初。她小心翼翼地揩掉他脸上粘着的一些类似于眼泪的或者是口水一样的亮晶晶的痕迹。再用柔软的娟子在孩子的脸上擦了又擦。她用一种近乎嘀咕的语气说着话,含含糊糊,轻轻柔柔,像无数羽毛在无依无靠地飘。无衣师尹勉强地听出一些词语,就是些再日常不过的,一个母亲会对孩子哄慰时的甜蜜用语,却像开了一层结界般难以辨别,就像是另一种语言。即鹿小声补上一句,“这是我的孩子。”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无衣师尹却明白了即鹿的意思。一种失控的焦虑的烦躁让他一时间甚至不愿意做出一个足够友善和疲惫他与这对母子关系的微笑。这种烦躁是他鲜少遇到的——他那么习惯于居高临下地掌握别人的思想。他作为兄长就开始学习如何照顾和管束他这个病弱的妹妹。妹妹的一举一动几乎未经加工,就能心照不宣地复刻他的想法,是他一举一动的另一种女性化体现。之后他位高权重,他的的思想凌驾于所有的条例之上,无衣师尹的准则就成了作为教书育人的典范。他并不太享受驯服的过程,只是习惯了。有人给他一张戒尺,他就眼皮也不抬地打下去。习惯就会让一切方便很多,只需要轻而易举的一句话,无衣师尹的意志就会在不同人的躯体上绽开。因此有人这样违背他的心意时,他竟是首先感到慌乱的,或者是因为这来源于他第一个掌握的人,他的妹妹。他原以为的另一个自己。


“是,本来我不需要面对这些,可是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还有你自己的身份。”他干巴巴地说出这样的话,他很少用自己的位置去左右她。


即鹿很苍白地笑了一下。这份苍白同时让无衣师尹也泄气了,他又看向那个小孩。现在他已经被屋里大人们都不友善的态度吵醒了,那双纯澈的眼睛,在即鹿身上转来转去,又转到无衣师尹身上,好像是在净化他们身上的戾气。即鹿又垂着眼哄孩子睡觉了,这时她脸上的讥诮和凉薄都没有,她眼里疲惫但慈爱,像一只衰老的乌鸦,一切叛逆都被抹杀得不剩一点影子,连和无衣师尹作对的即鹿都已经消失了。


我的妹妹,怎么被这么小小的一团肉,弄成这个样子呢?他几乎有些仇视起剑之初了,而这样不善的目光在无人回应下分外孤单,他又被隔绝在这两人的结界之外了。



如果做不到恨自己的妹妹,这种难堪的情绪便暂时全由剑之初承担了。剑之初,行剑定初心,剑身笔直挺立,剑芒雪洗纯澈,这个名字的人注定是要学剑的。这个任务总不能交给连剑也握不稳的即鹿,他们兄妹有一种纯天然的,矛盾的默契,即使并没有人主动请求、退步、隐忍,无衣师尹还是主动承担起了教育剑之初的职责。剑之初抱着一把比他个头还高的剑,摇摇晃晃地走进流光晚榭,无衣师尹匆忙地扫了他一眼,就移开了目光,重新给剑之初找了一柄木剑,由返璞归真教起。


剑之初在剑艺上的才气也是在此后初现,半大的孩子端着一只细长的剑,一开始只胡乱地模仿无衣师尹的剑招,实则只学个皮毛,在空气中乱戳一通。几个年头,他稍微长高了些,剑握得稳了,手臂也有了力气,他仍然用木剑——不知道换过多少把,在空气中游龙似地舞着,细看却有绵细的招数,如周围的风中托着一丝丝的金线,他的剑尖如挑线穿织的梭子灵快。风猝尔一滞,他的剑就接替成了风,扬起尘沙数丈,最后剑意于一飘落的叶上止步,碎成了几瓣。


剑之初喜极,一种新生的灵动在他的指尖闪着光,他转头对无衣师尹喊到“师尹,你看到了吗!”


他不叫他更亲昵的称呼,一开始他学着即鹿教她的那样,叫他舅舅,无衣师尹用戒条轻轻拍了拍他的掌心,斥道“初儿,你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做我的学生。那应该叫我师尹。”


甚至无衣师尹也分不清究竟是在斥责剑之初,还是在斥责即鹿。他心里大多还是有些怨气的,而即鹿不会为这件事向他低头。他认为即鹿甚至看准了无衣师尹不为人知的情感上的寡断,于是变本加厉地派一个剑之初通过亲缘将他捆绑,让无衣师尹不得不对这个小东西心怀愧疚和难以抑制的亲近感。


然而,除去这些,无衣师尹也承认,剑之初本该是他最喜欢的那一类学生,聪明,有天赋。心思敞亮,温和而耐心,没有任何急功近利的心情,他纯洁的像一块镜子,或者一块湖。


刚才的剑招实在不像剑之初这样的年龄会使出来的,饶是无衣师尹也不由惊愕,他便向剑之初点了点头,发自肺腑地赞扬了一句。剑之初得了夸奖,又腼腆一笑,但不像往日那样又抽剑练功,反而看上去有些踌躇。


“怎么了?有什么都说吧。”无衣师尹心情不错。他在长时间沉淀下越来越会收敛自己的心。喜形于色的东西也渐渐的深藏了起来。他又乐此不疲地开始扮演一开始就拒绝扮演的舅舅的形象了。


而下个问题就让他的形象粉碎,剑之初脆生生地问“您很讨厌我吗?”

无衣师尹大吃一惊,面上不动声色。“为什么这样想呢?”

“母亲是这样说的,母亲认为你教导我…太认真了。”他这样说,坦坦荡荡,倒没有当面问罪的半丝尴尬。“她还说,还说,这种教导就只是教导,没有什么人情味。”

“她又是哪里来的歪理。”无衣师尹皱了皱眉,随机却想到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再见过即鹿了,她不乐意见他,有什么事都是剑之初来说。剑之初见他面上不悦,又讨好地眨了眨眼睛。

“师尹,那你以前有教导母亲吗?我是说,用剑。”

无衣师尹摇了摇头“没有,小妹实在是懒,从小不爱学,我就不愿教了。”他有意隐去了即鹿的身体无法习剑的事实,而童稚的剑之初必然会将今日的对话传达给即鹿,一种微妙的,通过给予即鹿一个小小的刺痛,他终于有了一种略胜一筹的轻松。


但事实上在即鹿情况好一点的时候,无衣师尹教过她用剑。兄长的手握着小妹的手。两个人以出奇一致的步调,习同一本最简单不过的剑谱。这剑招伤不了人,最多折花摘草,倒是破坏了一番美景。但即鹿却已然十分满足,她小小的手因为喜悦而变得温暖,她的脉搏隔着皮肤开始与无衣师尹的心跳同步,对呀,他们的心跳本就该如此的相似。木剑正是为即鹿量身定做的,她使不出太大的劲,这种小巧而温和的东西却正好符合她无棱角的心。后来她遇到雅狄王,那个男人也是这样握着即鹿的手,使得已然从入门剑谱成了兵甲武经。可惜到头来谁也没有教会她。


剑之初很快就长大了。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等一个孩子长大实在是太容易的事情了,仿佛调香一瞬,缭绕的氤氲一散去,孩子就已离开他们最烦人又最可爱的年龄了。无衣师尹终于不用与剑之初日日相见,却仍是感到沉重。他的沉重自然无关于雏鸟展翼离去的忧愁,而是一种忌惮这只鸟会变在丛林中认识他秃鹫的本能。是的,他忌惮剑之初,他无法左右他,因为即鹿始终压他一头,而他们兄妹的关系实在不那么好。


他认为他有必要改善一下这段关系,或者


这是他最近第五次就剑之初是否参加四魌武评会的事情来找即鹿。即鹿要么闭门不见,要么言简意赅地直接断言拒绝。吵得最厉害的那一次,两个人都怒目圆睁,仿佛要生吞了彼此。无衣师尹愤怒地看着即鹿那双病弱的眼睛,即鹿也来势汹汹地看着他。她虽然羸弱,眼神却如同有一种许久未进食的猛兽一般狠毒,后来无衣师尹才反应过来,那是一个母亲对孩子,一个妻子对她丈夫(即使他们并没有名分)的忠诚与爱。这种情感,简直没来头到恐怖!无衣师尹看着那双眼睛,叹息千万声:你的眉眼怎么和我越来越不像了。


他们俩一直站在对立面,试图说服彼此,然而一个在慈光之塔的巅峰,一个却躲藏慈光之塔并不会来的夜晚。他们俩一人白一人黑地在这片土地对弈了太久,从来没有人拿到过一个正确的最优解,总是两败俱伤。他们共享着厌恶着彼此,然而又因为离不开彼此而更忧郁的病态的胞亲关系。


但这个是总该有个结果,所以他又来了,推开门,这一次即鹿竟然很平静地在等着他。


“我等你很久了,兄长。”即鹿先打开了这个话匣子。非常意外,他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即鹿这样称呼他了,仿佛兄长这个称呼是一个过去式的咒语,一个只要不这样叫,他们的血缘就会从此截断的符号。


无衣师尹坐在即鹿的床边,他久违地抚摸了那些枯燥的红发。一团将息未息的火被攥在他的掌中里面。


“我知道你的目标是很坚决的。”即鹿这样说。“我改变不了你,从来我就改变不了你,但是就像这样,你也从来改变不了我。”


我是改变不了你,可是我可以左右你。无衣师尹想,但是他没有这样说出口,这样太可耻了。


即鹿又说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无衣师尹便接话,当然。即鹿轻轻地笑了,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儿呢。无衣师尹说小时候的事我都记得。


即鹿又悲哀的看他一眼。“小时候你告诉我,我的病是可以治好的。你说的那么笃定,结果呢?你为什么总喜欢把话说的那样确定,你为什么觉得初儿去参加武会就会为你带来好的结果呢?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总是对的呢?”


要不是他的语气实在太温和,这实在是太像一次争吵的开端了,无衣师尹尽可能地耐着性子回答。“我必须相信我做的是对的,否则我将失去一切动力。”


即鹿笑了笑,眼角有一道细得像柳絮的纹路。她握住无衣师尹的手,“对呀,你总是这样的。”末了她又开始伤心起来,眼神落在看着无衣师尹长茧的手指,“你以前握着我的手的时候,手上还没有长茧呢。”都是多久的事情了?“我很抱歉,作为你的妹妹,甚至我都无法相信你做的是对的……只有你相信你自己。”


无衣师尹沉默地看着他,他不确定即鹿今天到底要干什么。


他总认为剑之初长得像极了即鹿,因此对剑之初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严厉。严厉可以凌驾于其他情感,让他泄露的思念与愤怒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他可以尽职尽责地通过师者的身份去掩盖其他狼狈的心情。然而对即鹿他就没有这种能耐了,在即鹿面前,他就只能是她的哥哥,现在就是这样,他正在被她的妹妹用极其温柔的,仿佛是在对一朵即将被吹散的蒲公英说话的语气,轻柔地鞭笞着。


“但是你相信我,哥哥,我知道你是相信我的,只是你不会按照我想的那样做。”


“这就是我们俩的不同了”,无衣师尹这样补充,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即鹿转而握住自己的手,很奇怪,仿佛她手里没有什么东西就无法支撑她把话说完。“我以为我的病好不了了,我将拖着这样的身体做你们的累赘。”她用了你们,不知道这个你们你到底是包含了哪几个人?“但是我找到了可以包治百病的药,喝下它我就好了,你能把它递给我吗?”


无衣师尹一顿。他几乎是一秒就想明白了即鹿的弦外之音。但是为什么是他来做?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这……”


“无衣。”这时她又叫他的名字了。即鹿笃定地看着他,她的神色像是一个入迷的赌徒,正在揭开一个可以让她满盘皆输或者是大获全胜的骰子。“我们没有别的解决方法了。”


“你这是在惩罚我吗?”

“既然都随你的心意了。”这种惩罚很公平。


那盏药冷掉了,就摆在无衣师尹的手边,他一进来就看到了,只是他没有多嘴提,甚至也不敢多想。此时那个棕红色的是去那样的扎眼,他甚至看不清即鹿的面目,只死死地盯着那一个碗,小小的碗,残破,甚至有一个缺口。


他几乎是要被即鹿的话说动了。事实上,就像即鹿说的那样,他总是相信即鹿。即鹿是他善意的一面,就像他外置的善良的心,即鹿说的话是正确的,然而该不该选择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们俩无限的争吵,然后这颗背叛他的心,即鹿,终于是以这样的方式服软了。


她平静地端着那碗汤药,目光顺从而温和,像一只待浇灌的植物,而她用咳嗽而弓起来的躯体就实在很像枯萎的叶子。她稳稳地,就像无衣师尹当时稳稳地把剑之初还到她的怀里那样,将那只缺了半个口的碗递到哥哥的掌心。她无力的指腹是那样轻柔地在那双杀伐果断的手上点了两下,像某种神秘的礼节,无衣师尹感到一种愧疚与焦急下,一份前所未有的神圣。他几乎就要开口说些什么了,然后即鹿突然用从未有过的目光看向了他。


“你会学着爱他吗?”即鹿突然问。

“我……”在你放弃我后,我要如何学习爱呢。

即鹿又不说话了,他们都在静静地等待。


她喝了精光,只消这样一瓢的无情,她就躺下去了,身体却舒展开了,最后她消亡前,竟然有了一刻的绽放。枯萎重生了。


她到最后也没有骗他。这药治了即鹿的病,即鹿消失了,无衣师尹无法舍弃的挂怀也终于消失了。事情变得不那么棘手。无衣师尹感受着他的身体,完整了,又仿佛被切割成了两半。他就这样过于饱满,或者是过于残缺地,目不转睛地望着这朵转瞬即逝的花,这么的美,可花开的味道却是死亡的恶臭啊!

评论

热度(18)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